電影美術指導文念中：築造故事的人｜MING’S 四月號封面人物

執筆之時，文念中剛憑藉《金手指》在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中榮獲最佳造型設計。說來也怪，看電影向來只看導演和演員的我，在提到「文念中」這名字時，腦海也會不禁浮現「金像獎美術指導」，也說得出經他出手的《男人四十》、《傷城》、《竊聽風雲》及《志明與春嬌》等經典作品。

「電影是一個傳播媒介。」與拍攝時看見自己的樣子出現在電腦螢幕上，從而尷尬又匆忙背過身去的狀態截然不同，文念中這會兒坐在凳上淡然回答道：「而電影美術指導就是將文字轉化成生動的畫面。透過場景、道具及服裝等視覺元素，將導演腦海中的故事講好。」

如果說世界就是個巨大的攝影棚，導演是總舵手負責帶領及指引，編劇負責編排劇情發展，演員負責詮釋角色，而作為美術指導的文念中則是鏡頭畫面的築造師，一幀一幀，一磚一瓦，堆砌出敘述故事的流動圖像。

美與否不僅從眼，更要從心

「⋯美不需要特別去定義，它可以很抽象，也可以很具體，對不同人來說有不同的感受。」被問及今期 KEYWORD 「美」，文念中想了想回答道。美術指導的工作內容雖不只關「靚唔靚」事，但因與視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對同由眼睛所感知的「美」也許有着不一樣的理解？「在我看來，一個親切的笑容、一片藍天白雲或是一套有設計感的服裝，我們未必需要擁有，當所見之事物令觀者有一種很愉悅、很開心的感覺，那就是美。」他繼而補充道。

而隨着時代的發展每樣東西都在進步，主流審美發生變化，文念中覺得這並不奇怪，「有些事無論形式上有何變化，本質卻是一樣。怎樣可以令別人感受到賞心悅目，這件事我覺得不是很受年代影響。所以在我們創作時，不妨考慮最基本的一件事，或許回歸簡單也能達到美的效果。」

新科技與舊傳統

「以前我們製作電影場景或者服裝造型前，會請專門的 ARTISTS 擬定印象圖，即 IMPRESSION DRAWING。」文念中解釋說，然而隨着科技的更迭，如今人們似乎更傾向於用 AI 而非人手繪畫。他似是無奈地笑了笑，「有時看得多 AI 生成圖，就覺得 AI 抹去了屬於個人的獨特風格。因為它到此刻為止只是一個大數據的合成。」文念中認為 AI 雖包含了很多資料、影像，像是一個圖書館，人們需要什麼，它就找什麼，再迅速運算、組合呈現於人眼前，但在整個過程中，它沒有人的情感及感覺包含在內，而每一位 IMPRESSION DRAWING 的 ARTIST 筆下都有自己的繪畫風格。他說：「我想，現在我們應該去珍惜屬於人的真實情感及工藝，因為這些，是數碼世界暫時無法取代的。」但有時選擇並不在他，「就看導演或者電影公司，看他們只不過需要一些很 GENERAL、很籠統的風格，還是想有一個很獨特的視覺世界觀。」

即使是在被科技入侵的當今，文念中還是保留着翻書找 REFERENCE 的習慣。「我還是會去買實體雜誌和看書。」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後便解釋若是要做一部50年代的戲，大家來來去去都從那幾個網站找 REFERENCE，每個人找的參考圖片都差不多，做出來的東西自然大同小異。「如何令到經你手的作品與別人不同，這和個人選擇也有關係。」有人單選擇數碼世界，而除此之外，文念中亦會選擇雜誌書刊汲取靈感，「很久以前會看《I-D》、《THE FACE》，後期也會看很多《WALLPAPER》，最近喜歡看《DESIGN ANTHOLOGY》。」

藝術和電影創作環環相扣

修讀平面設計的文念中學生時期因課程安排接觸到了藝術史，那時他並不知這些內容對未來職業發展起到什麼作用，只是一味地對這些佔滿日曆的課程感到乏悶。「但是人越大越發覺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其實很重要。它讓我懂得去欣賞其他人的作品及藝術品。」文念中一邊回憶一邊繼續說着：「那時候看了很多畫，了解到不同畫家和不同風格，發覺藝術與電影作品其實是互相影響的。」他以光影交織賦予畫面的氛圍來舉例，像是巴洛克時期荷蘭畫家 REMBRANDT 對光影的戲劇性處理，又或是上世紀 20 年代美國繪畫大師 EDWARD HOPPER 運用光及色彩渲染出孤獨意境，直至今日成為不少電影畫面的參照，用來描繪現代人的疏離與寂寥。

電影，是敘述導演心中的故事和訊息

「我沒有什麼自己創作的風格。」被問及如何在不同導演的電影裡保持自己創作風格時，文念中笑着坦然答道：「我始終覺得一部電影的美術指導風格不能太過強烈，甚至蓋過劇本及導演。」對他來說，電影雖然是由團隊創作，但實際上是導演佔據的主導性較多，他認為「電影是服務導演和劇本去講故事，而美術指導這個崗位只是將故事和角色人物在畫面上更好地呈現給觀眾。」

2020 年，文念中由美術指導搖身一變，成為一名導演，拍攝紀錄片《好好拍電影》，記錄香港傳奇女導演許鞍華的電影人生。問其轉崗位原因，「我沒有特意想成為導演。」文念中搖了搖頭，接着直言道，「我和許導演合作了很多次，只是覺得香港有這樣一位導演很特別、很重要。但原來很多人，特別是年輕的觀眾和電影從業員，對許導演本人，甚至她的作品都不熟悉。所以我希望透過這部紀錄片可以將她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希望看過該片的人可以更加喜歡和知道香港有一位這麼好的導演。」

回顧深刻經歷

由約 1993 年向舒琪導演自薦至今，算一算文念中入行已超過 30 年，問他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哪一部，他思考片刻，擺弄着戴在手上的戒指，斟酌開口：「我暫時還沒有最滿意的作品。」

那最深刻呢？「剛入行時的那些作品印象比較深刻。」他說。相比於現在，文念中覺得早期的自己比較大膽。「那時沒什麼包袱，又遇到比較『癲』的戲，像是吳君如主演的《四面夏娃》。」說到這裡，文念中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他憶起當時拍攝畫面，繼續娓娓道來：「這部電影裏吳君如要扮演兩個角色，一個是她自己，另一個是孖生妹妹。那時候沒什麼電腦特效，有一場戲我們做了一個人形 FOAMBOARD 放在床上，裝作是妹妹躺在床上，吳君如走過去和她說話。」他邊說邊笑。「當時用了很 LOW TECH 的方法去做，再加上這部電影的色調及某些場面都比較大膽，後來很少再遇到視覺上很強烈的戲。」

「2011 年和王穎導演合作的《雪花與秘扇》也令我難忘。」也許是訪問後突然想起，文念中又透過文字信息補充回答道。「因為可以見到王穎導演的太太繆騫人，她是我小時候的偶像。」他說。此外，電影還邀來內地演員李冰冰和韓國女星全智賢，投資方鄧文迪亦找來她的好朋友，以「金鋼狼」一角為人熟知的澳洲男演員 HUGH JACKMAN 客串，更有 TOM FORD 贊助服裝。「籌備的時候我除了親自與 TOM FORD 本人通過電郵商量 HUGH 的服裝安排外，拍攝現場也親自幫 HUGH DRESSING。」文念中覺得這雖然是一部小製作預算的電影，但「卡士」卻是千載難逢，亦是一次難忘的經驗。

不讓時間白白浪費

美術指導的工作範圍及工作量很大，所以文念中喜歡將每件事在時間上都安排得清晰、有條不紊。「我是一個很早起床的人，喜歡一早起床等店舖開門便開始做事，這樣才會讓我覺得有效率。」他說。因為工作安排得很緊迫，所以他很小心地去運用和計劃時間，什麼時候做什麼事要有特定的時間線，睡到中午十二點才出門這件事極少在文念中身上發生，這會讓他覺得白白讓半天時間從指縫溜走。「我是一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我不喜歡別人遲到，說了幾點就幾點，不要遲太多。」說完又立刻補充道：「當然，最好還是不要遲。」

而世間總有些事物能夠超越時間的概念，文念中認為「所謂『經典』是不受時間限制的。」經典電影、經典畫作、經典設計又或是 CHANEL 於 1987 年面世的經典 PREMIÈRE 腕錶系列，「不管什麼年代及地域，拿出來看都覺得一樣喜歡。」他說。在過去、現在又或是未來總是於永恆流動的時間長河中遺世而獨立。